(摘自<榕树下>)
作者:nizhan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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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K 的独白
我喜欢削苹果,却不爱吃苹果。
喜欢削苹果源自喜欢玩刀。小时侯有塑料刀木头刀,可以拿着跑
出去安全地砍砍杀杀,但还是会被人骂,因为哭的小孩总不是我。
人大了就可以拿真刀了,所谓的真刀只能是水果刀,握在手里就
情不自禁地想划开什么,这时候手腕就会莫名其妙地自己痛起来。苍
白的皮肤,孔雀蓝的血管。
只能开始削水果。梨太水,一刀下去松松散散的不吃劲;橙又太
结实,再咬牙切齿刀锋也只能在外围游走;西瓜血腥,要用大刀,一
下子就开膛破肚。反正都不如苹果,让刀子舔上去,流畅而细腻,好
象女人的脸。
我总是给别人削苹果,显得殷勤而体贴,而我歪着嘴刷刷地动刀,
不一会青青的皮上就出现一道道刀口,轻轻一抖,整张地落下来,弯
弯曲曲连成一条,好象成精的小青蛇。
也曾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啃自己削的苹果,但一口咬上去,正想回
味酸硬滑爽的滋味,已然看到了果肉上带血丝的齿痕,冷冷的白,恹
恹的红。然后就没有心思再吃。
有个女人喜欢吃苹果,却不爱自己削,愁眉苦脸地抱着只苹果站
着,叫我看见了,高高兴兴地跑上去帮她。这真是两全其美的事,于
是她每天找我削苹果,每天为我吃苹果,这就是我的初恋。她是个苹
果一样青涩而清香的女人。
像爱削苹果一样爱她。爱的是刀锋的游戏,爱的是果皮下的隐秘
美丽。我削着苹果,她在身后抱住我,双臂缠着我的胸,在一面镜子
前。她爱着苹果的滋味。可她知道果肉上的血丝吗?她知道我微笑里
的新鲜血丝吗?
好象这只是因为缺乏VC吧,我不是一个贴近自然的人。而她很贴
近我,近得发现了这个秘密:你只爱削苹果而已,你爱的不是苹果。
她忽然痛恨起苹果来,拿着我的刀,眼泪簌簌地往下掉。我的手腕又
莫名其妙地痛起来,苍白下游走着孔雀蓝的冷血。
我们不得不远离苹果,也彼此远离。我不得不每夜独自握着自己
冰冷的脚心,哪怕早已不再梦见她。也会鬼使神差地买来一堆苹果,
站到镜子前微微张开双臂开始削,让她的双臂从记忆深处游出,小青
蛇一样,缠绕我。
而我又有了一个丑陋的怪癖:削完苹果后放在窗台上,木乃伊一
样的一排,颜色从浅黄到深褐不等。没有齿痕,完完整整。
我就是喜欢削苹果嘛。刀在手里,小小的一团寒光,情不自禁地
想要侵入某种脆弱而浸满汁液的东西。沉迷于游戏却又缺乏勇气,于
是需要苹果,哭的小孩总不是我。
这一刻,她的手腕还在痛吗?这一刻,谁的手腕会痛?
洞穴:夕颜的故事
那一年的夏天暴雨如注,他病得死去活来。
病得没有力气睁开眼睛,他昏睡着,恍惚地觉察着,而知觉像窗
上的毛玻璃,透不过任何影子,所以他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包括她第一次偷偷吻他,她的泪濡湿了他苍白透紫的唇。
醒来时在深夜,又似乎是拂晓,雨停了,窗外的树上滴滴答答地
掉着水珠,她蹲在床前看他,眼睛亮闪闪的。
他看着她,神情迟钝,他也许并不在看,只是茫然地睁着眼睛,
眼睛里有她,她的手抚在他颊上,让他孩子般安静。
据说,有些动物会把出生后见到的第一种动物当作母亲。刚从死
里再次出生的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依赖着她。
她把脸贴在他胸前,手伸在他颈后,摩挲的指尖让他发痒。她要
走时他抓住了她的腕,她小心翼翼地躺在他身边,拥抱他。
病中,他沉溺在她里。同时,她让他在病中不能自拔。他穴居动
物般活在根深蒂固于他生命中的病里。
对男人来说,孱弱是一种耻辱吧,被她扶着踉踉跄跄地在狭小的
房间里试步时,他像一头幼小的野兽般虚弱而焦躁。
莫名其妙地想起母亲,他曾经无忧无虑到拉着她的手走在街头,
好象她是他年轻美丽的情人。而母亲已经老了,会淡淡地笑着说:
“等有了自己的女人,就会把妈妈忘了吧?”他低头不做声。
躺在床上看书,柏拉图的REPUBLIC,是那段著名的洞穴寓言,人
若是爬出那黑暗的洞穴,便能看见真正的光明……好象从母亲子宫里
出世一样哎,他情不自禁地想。
她从他手中夺走了书,她的脸代替了模糊的文字。美丽的面庞好
象洞穴墙壁上的幻影,让他情不自禁地膜拜。这就是自己的女人吗?
妈妈……他无声地嗫嚅,不知自己呼唤着谁。
他在渐渐康复,能自己走到楼下池塘边看荷花,回来时她坐在床
边,哗哗地翻那本REPUBLIC. 也许是走得太远太累,推开门的那一瞬
间他眼前一片漆黑。不,不是纯粹简单的黑,他看见她像一个漆黑的
洞穴般敞开着,吞没四周的一切。他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
随后,他真正康复了,强壮如初,孑然一人地东奔西走如故。他
又开始给家乡的母亲写信,在轻描淡写的坚强中完全省略了这场大病。
联结他与母亲的那条脐带早已被剪断,他是爬出了洞穴的人啊,
知道如何直立着迎接光明。
她一天天悒郁下去,像夏天过后不得不凋零的花,夹在他的书页
间,不时幽灵般闪现。
他放下书尽量满怀柔情地拥抱着她,脑子里仍循着惯性循环着三
段论:大前提……小前提……思辩是男人的天性吧。
而女人的天性就是直觉了。她洞察他像洁白的小叉刺穿鲜红的樱
桃:“能推出什么结论?”她讥诮地推开他。
他觉得委屈,觉得她并不是个体贴的女人,他想她安静地坐在他
的书桌旁,悄无声息地端来热茶,她的确这样做,但她却有一双不属
于洞穴的过于明亮的眼睛,亮闪闪的。不知为什么,他有点害怕。
他甚至开始厌恶她盘根错节地纠葛着的爱,因为他竟仍胎儿一般
迷恋着有阴暗羊水涌动的洞穴。其实是痛恨自己的愚蠢吧,洞穴里的
人只懂把壁上的影奉为神明。
拥她入睡时,他噩梦连连,醒来时莫名其妙地暴躁,而她是那么
坚韧的女人,坚韧得像越挣扎越勒紧的绳索,越勒紧越温柔,温柔得
歇斯底里。
十个月后,他们之间的战争终于结束了,是杨絮漫天的春天。
她离去的步伐头重脚轻,因为生命中被生生剜去了一块东西,总
之是留下了一方洞穴。而他面对着暧昧的光明,突然之间意识到自己
无助得如同一出生便被抛弃的婴儿。
他曾是多么地渴望爬出那方洞穴啊。
因陀罗网 :ANOTHER ,STILL ANOTHER
她在他的PAD 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夕颜,好象是源氏物语里的
女人,纤弱得像飘摇在垂死人唇上最后的气息。
他知道那只是她自己炮制又苦心经营的一个美丽符号,而那符号
又在冥冥中书写着她。非人磨墨墨磨人。
他们相识在异域,终日操着别人的语言,在别人的梦境里孑然独
行,夜晚时回到公寓,用被书籍压痛的胳膊相互拥抱。
“你在哪儿?”半夜醒来时,他听见她低却惊恐的声音,她在黑
暗中摸索他的胸膛,冰冷的指甲陷在他的肉里。他们绝望地互相拥抱,
却更绝望地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互相寻找,又互相失落,绝望地渴
望在下一次的无限接近中融合,却只在合二为一中永远体会着残缺与
残缺撞击后更残缺的碎片。
天亮时飘起了大雪,白色意味着遗忘吧。他们穿着睡衣坐在窗前
看雪。他想跟遥远的家人说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于是打开电脑
准备写信。INBOX 里有一封她的信,来自一个他与她都陌生的地址。
“念给我听。”她去厨房热果汁。
他大声地念:“还好吗?我这里下着很大的雪,坐在窗前,想起
和你挤在车窗前看雪的日子。
你能打开这封中文信吗?也许只是一堆乱码吧,所以才敢说我想
着你,想拥抱你,只差一次,只差那么一次就可以真正感觉到你了吧?
从别人那儿得来了你的地址,存在通讯簿里,直到今天才点了它
写这封信,因为走在街上时,在刹那间觉得满街的女孩都是你。
想把这告诉你,仅此而已。”
他木然地念,她走过来递给他果汁。
“这个K ,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指着屏幕上不成署名的署名。
“过去的恋人。”她避开他的眼睛,把视线没入漫天飞雪,“他
叫我夕颜,在我生日时送我源氏物语。”
他觉得她的声音透着酸楚,还有负疚,一种隐隐自得的负疚。这
个K 使她与他相隔,而她因死灭在美中的往昔而自觉高贵起来,像乞
丐面前施舍硬币的贫女。
她误解了他的沉默,他只是被自己的悲哀压得说不出话来。他在
想着很久以前的另一个女人,她的手握着他的手时他只想世界消失,
然而,世界还在,他却从未在无休止的拥抱接吻中找到她,也许,只
差一次,就只差那么一次,他已经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和心跳,只差最
后一次就能够穿透她,去到灵魂的家园——也许那只是个骗局?
离开她时,他决定去远方,于是来到这里。到达时他失去了远方,
一切终究是那么近,触手可及……
他抚她的颊,他也误解了她,以为她恍惚的眺望是在掩饰自己的
尴尬。
也许我也曾写过这样的信……给她……他想,却猛然发现自己已
经想不起她的名字,他瞥了一眼身边的女人——夕颜……就叫她夕颜
吧。
于是,夕颜诞生了,就是这样诞生的。
夕颜还在望着窗外的雪,遗忘的雪。她想—我要忘了K ,他只是
我的过去,一边默默地捧着手中温热的果汁倚在K 的胸前,永远徘徊
在城堡外的男人。
谁是夕颜,谁是K ?谁不是夕颜,谁不是K ?
他们重叠的身影重叠着挤满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人影憧憧,纷乱
而美丽,如同因陀罗网境界,珠在网中,网在珠中,于一切网中现一
切珠,于一切珠中现一切网,却都被这场悄然无声的大雪覆没,如同
白衾覆盖了无可奈何的死者——那最后的气息尚自在唇上潮湿。
终章:心结
醒来,清冷的光只一颤就充盈了他头脑里的空白,窗外能看见雪
峰。案上还有半杯旧茶,一片褐色的叶在水底翻转。这是什么地方?
今朝何朝?我是谁?
他不得不再次找寻,在每一个从梦境中回转的清晨,仿佛从死中
复活一样,或者,在生之光中死去。流水一样的寒意拂过他睡衣外的
手。阿尔卑斯的夏是没有蝉鸣的,所以转瞬即逝。而风雪在那些山巅
等着。
异乡。他在日记里叫它“魔山”,那本殷红缎面的《魔山》却从
未读完。已是多少年了?
他已经忘了自己。还有往事,思辩,甚至国籍,甚至性别,一切
都好象是指间雪茄的烟,寂寥地散开,直至恍无踪迹。什么时候开始
迷上雪茄的呢?
他努力地想着,却还是个局外的人。雪茄只是入乡随俗的自欺欺
人吧,另一种使他忘记自己的东西。他也许已经不存在了呢,只剩下
心结。一个打在心上的结,一颗打着结的心。
他点燃雪茄看面前的学生们。耳边兀自有铃声,电话在他走到楼
下时响起,固执地响了一遍又一遍。他很害怕接电话,那些声音好象
从听筒里开出的花。
同他们谈些什么呢?PAPERS都在他手上,厚厚的一叠。脑子里却
仍一片空白,只有清晨时无语的光。真的老了吧。还是太过年轻?他
还年轻着,在另一个地方,另一个时间。没有一个地方没有一处时光
是他栖身的家园。
所以坐在这里。想同他们谈谈圣像,那是一种无须语言的崇拜。
单纯而强烈的颜色让他落泪。他曾经特意去看过圣像,在彼得堡小小
的店铺里,那里还陈列着套娃。一层层剥开的玩具,从来都不知那里
面究竟藏着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有?
天主教迷失于权威,新教为理性所困,很久以前他就转向东正教
了,那里面的美丽与奥秘是他心上的结,无数不可名状的结,上帝亲
手打的吧。不,那不是我的结。
一页纸从学生的膝头飘落,他的心竟被划伤了,但他微笑着捡起
那张纸递给年轻的男人。
每时每刻地面对雪峰,校园在那些孤独的巨人的守卫之中。我要
逃走,他黯然地想,一个人无缘无故地走着,一个人不停地走,离开,
离开。却还是陷在这些雪峰间。
手按着大衣口袋里的那盒雪茄,他策划着最后的逃亡,逃离他自
己。
迎面走来一群陌生的人,Dean在他们中,谈笑风生,又一场学术
会议吧。满头银发的黑人,西装革履的男人,裹头巾的阿拉伯人,他
的眼睛承受不了这陌生的奢华。
一个女人走向他,带着淡淡的香,风干的记忆的香,他毕竟是有
过去的人。女人微笑着伸出手,他楞楞地盯着她,苍老像一张透明的
面具,里面的她是不会枯萎的花。不相信她真的可以穿越似水流年和
一场绝望的爱情再次出现,而人已如雪峰般平静,微寒。
“我在机场就给你打过电话了。”
“你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整个人好象液体一样。”
“多少年了?”
“时间能用钟表衡量吗?”
“那就用心跳吧,可我的心已经打了结了。”
他们在路边坐着,恍如从前。
他的心已经打了结,不仅仅因为爱情,所谓的活着,就是心上的
结吧。
她匆匆地走了,会议就快开始了。他们道别,亲切而拘谨,他的
心上渗出一些血丝,在那张白纸留下的伤痕上。
山间的阳光透明得凛冽,他不得不眯起眼,这时听到了心跳的声
音,好象攻城的撞木。他一个人,还在走,走上小镇旁的石桥,钟楼
的影子投在他脸上。
脚踏上石阶的那一刻他感觉到了她,她在他怀中,是一个层层叠
叠的东西,他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手探着的是哪一层,但她完完整整地
在他的怀中,让他的心觉得拥挤。
摩挲中,心上的结在缓缓松动。
那只是心中她的幻影啊,那一刻的她在礼堂的讲坛上,谈她的学
问,回避她自己。多少年来他们都是这样苟且偷生的,他很明白。
厌倦,死灰一般从指间掸落的厌倦。心不能带着结跳动下去,那
就解了它吧,他低下头,看流水。终究是看不见她。
把她抽象成这一世的依恋是对她的武断吧,但她总能挣脱我的心
结活下去的。幻影也有自己的生命,他又是谁心中的幻影呢?
恍然中,结散开了。而雪峰伫立着凝视他倒下——凝视清冷的光
包裹着整个世界好象一尊玻璃。